在未完成中走向开放的人生——孙庆伟院长在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2019年毕业典礼上的致辞

2019-07


2019年毕业的各位同学:

 

作为以研究古代文明为志业的考古文博学院毕业生,能够在五四百年之际的时候穿上北大的学位服,完成一个新时代的毕业典礼仪式,你们的人生又增添了几分历史感。 

前几天,有同学为我在赛克勒博物馆五四学人群像展的大幅展板前,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我,我留影的身后,站着的都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巨人。可是如果我们读一读他们当年的文章、日记和书信,新青年也好,旧士子也罢,其实都对“应当如何生活”充满了困惑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精神焦灼,一代人会面临一代人的人生问题,但无论是哪个时代,男欢女爱的冲动与束缚、家庭人伦的维系与崩塌、读书求学的出路与彷徨,都是年轻人所必须面对的共同“烦恼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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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比如我们所熟知的新中国考古事业掌门人夏鼐先生,当年考取了公费留学却被分配去学考古,他志不在此,一心想读经济史研究生,所以内心极其纠结,“恨不得赌气抛弃考古学”,但最后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,“只好任命运的摆布了”。学霸如夏先生者,人生也不能事事如愿,处在毕业季的他,想必也开心不起来。我们今天在座的不少同学恐怕也感同身受,也许在你们之中,有的同学可能延期了,有的同学也许考研考博的深造计划失利了,有的同学申请出国的梦想一时受挫,有的同学找的工作并不如意,还有的同学需要在接受不错的offer与校园爱情面临异地分手之间作出痛苦的选择,……所有这些,作为头顶着名校光环、拥有中国第一流大学耀眼文凭的北大毕业生,你可能比当年那些没有机会进北大的同学,会更加深切而强烈地感受得到这种苦闷。也许与几年前入学的自己相比,那种初入北大的意气风发已经所剩无几,那种一直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的快意和满足也早已悄然褪去。毕竟,那些所谓“一直开挂”的人生,往往不过只是经由传播学包装的世俗成功学案例而已。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没有过这种最真实的无力感? 

也许这种无力感,才是我们摆脱不了的真实人生感受。可能在座的不少同学,在心底都潜藏着一种逃避毕业季“仪式感”的想法,无论是同学朋友,还是家里的长辈亲戚,在毕业季不尬聊“考研/考博考上了吗”、不尬问“找到好工作了吗”,似乎才是一种正确的社交礼仪。面对这些看似“关心你”的问题,似乎必须得有一份“毕业自救指南”,能够有效地把这些关心一句句怼回去,又或者只能报以一句风轻云淡的“校强我渣”以自嘲,然后默默地将毕业照设置成为“好友可见”。 

所以,我的内心并不希望毕业致辞只是成为院长或者致辞代表的“高光时刻”,毕业典礼也不应只是优秀毕业生C位出道“人生巅峰”的仪式场合。尽管对多数毕业生而言,这是在母校的“最后一课”。但我总也怀疑,此时此刻的说教,给予几句所谓过来人的“人生忠告”,似乎又会产生另一种无力感。的确,各位老师都有很多善良而诚挚的心里话,想在这个季节送给大家,可是以我个人的经验,其实很多关于人生的箴言,需要人生的历练才能领悟,而大多数时候,这些箴言似乎并不能帮助每一个个体摆脱当下的具体处境。 

其实我发现,似乎越强调毕业典礼致辞的“仪式感”,其实越是反映了一种“无力感”。各种毕业的“仪式感”,无非是想给大家多留下一点人生节点的记忆,想给大家为自己的人生多留一些将来的“考古材料”。但经验告诉我们,这种仪式感的构建,却往往是无力的,就如同“社会人”常告诫你的“人生规划”,其实往往最终都会沦为被各种偶然左右的“人生困局”。 

这也是考古学的困惑。追寻甚至去复原古代文明的“仪式感”,可以说是我们考古学最重要的任务之一,但我却越来越感到失落和无力。因为,每当我们越是努力去辨析和考证经典文献、古史传说和出土材料,试图抽象化地重构古代人们生活的细节,我们实际上是越来越疏离了人类的普遍性情绪。在现代社会中,一切都在更加快速的变动,似乎所有事物都是转瞬即逝,我们只不过是在命运的洪流中被裹挟翻滚向前,我们几乎根本来不及停下来回忆和享受那些点滴美好。在时代的洪流褪去之后,只剩下一堆破碎而斑驳的记忆碎片,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,它们得以发掘和重组,但已然变得十分模糊。由此我深切地意识到,人类的历史一直处在不断的“生成”之中。就如当前有关夏文化的论战,有人将我描绘为保守而顽固的“信古派”代表,如果说我的这种“保守”,能让我们更加深刻领悟到历史的“生成性”,那么我愿意接受这样“贴标签”——就历史而言,其实“生成即是存在”。流传千载的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,就因为她永远处于一种“未完成的状态”,在历史的时间中不断的进入当下,形成了无限开放性阐释的可能,从而又超越了时间。此时此刻,我最想对大家说的,其实是我们每一个个体的人生史,也时刻处在一种“未完成”的状态,处在记忆和梦想的交织“生成”中,也因此我们的人生充满了开放的岔口、充满了无数的可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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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我们回首,看自己在燕园里走过的路,在未名湖畔驻足欣赏过的四时美景,在理教二教上过或者逃过的课,在静园或二体听过的讲座,在课堂上做过的很水的pre,在田野实习熬过的漫漫长夜,在赛克勒博物馆看过的大大小小的展览,以及参加过的有趣或无聊的社团活动,都成为了人生这幅“未完成”作品的一部分。尽管这其中有些时刻,曾经给你带来烦闷、焦虑甚至痛苦,但我希望大家能够以一种更加开放的心态来看待自己、看待人生、看待世界。

始终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,首先意味着你要接纳当下不那么完美、看起来不那么成功的自己。不那么在意世俗评判的目光,不那么计较一时的得失。要相信自己,过往所有积累的人生片段,就像发掘出土的那些七零八落的碎陶片,经过精心的清洗、细心的拼对和用心的复原,可能在未来人生的某个时刻,换一个角度放在光线的照耀之下,猛然就会焕发出连你自己都感到惊诧的光彩。

始终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,进而意味着你要勇敢地去做最真实的自己。真正开放的生命是不需要任何掩饰和包装的,真实的自我需要我们不断追问属于自己的那份初心,这种初心无关名利、不慕虚荣、未被熏染,这种初心来自于北大人对精神的坚守,既非愤世嫉俗,也非消极避世,既不慌张忙乱,更不是油腻世故。虽然有时人生不得不学会一点妥协,但只要内心敞亮而开放,即便你一时看上去并没有抓到什么,但却能收获真正的充盈和丰沛,足以承载你未来的命运,让你坦然面对整个世界。 

始终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,最后还意味着要向世界敞开自己。考古学学习告诉我们,人类文明从来都是因交流而精彩,因融合而创新。身处“百年未有之变局”的伟大时代,尤其需要我们拥有更加开放的视野和心态。所谓向世界敞开,并不是要忽视世界的斗争、社会的不公、环境的风险和人性的阴暗,而是要以一种更加多元的眼光去理解这个世界,保持对观察和认识世界的好奇心、对学习的兴奋感。如果你立志以学术为业,应不以专业的小圈子自限,不以知识的增长自傲,专业是人为的藩篱,知识也并不等于智慧和德性,甚至也并不必然提高我们对事物的判断力;而如果你走向社会,不论将来从事何种职业,都首先要面对和处理与他人之间的相互关系,要更富于同理心、更加包容去认识他人、体察他人,化解人性深处“精致利己”的阴霾,学习沟通交往的理性,学会与人和谐相处,懂得与人合作共赢,最终可以改进的是我们的生活世界,丰富的是自身的人生体验。

从明天起,更确切的说,从老师给你们拨穗的那一刻起,每一位毕业同学,都将进入自己人生这幅“未完成”作品的另一部分。我始终坚信,面对人生和世界从容开放的心态,必将会是燕园给你们留下的精神底色之一,尽管它或明或暗、时隐时显、并不光彩夺目;也希望大家要相信,打动人心的作品从来都不是全由明亮鲜艳的色块组成的,未完成的作品,才是最好的作品。每一个个体生命,都是独一无二的作品,只要始终保持开放之心,最大限度地接纳自己、保有自己、敞开自己,用心去体验、努力去生活,必将能最大限度地拓展出我们个体生命的深度和广度,拓展出未来的无限可能。

谢谢大家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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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业典礼在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中庭举办

 

本文整理自孙庆伟老师致辞稿